我不容易落淚，可是在吐魯番市集的一個地毯針織品商店，卻為一位素未謀面的女子，掉下了同情的眼淚。當老闆興奮地展示著一片20毫米長、15毫米寬的毛織薄絨時，我被絨面上的炫麗圖案震懾住了！這已經不是織品的等級，她在一個簡單的平面上，織出了千萬切面的鑽石光華！
此時，細緻的湘繡或是蘇繡，都沒有辦法綻放出這一片被織出的錦繡風貌。伊斯蘭的美學世界是建立在幾何線條結構的多彩，無數的菱形與三角將七彩切割在陽光下，切割在眾人的讚歎中；核心的紫鑽色譜，從淺紫、水紫、靛紫，一直調高色度到灼灼發亮的烏紫，配合著光線的漂染，以及其他顏色的相映，你會覺得手上的這片薄絨，有著成百成千的鑽石切面在閃爍著、閃爍著，這種繽紛，來自鑽石藏在鑽石心裡，一層又一層地向內收斂，可是華麗的光采卻是一道又一道地由內而外開展，彷彿無盡。
但是，織出一方的夢幻，卻以一位維吾爾女子的視力枯竭作為代價，令人在心情上難以承受。是的，這樣的傑作由於織工極盡巧細，一位姑娘只要完成一件，眼睛受損的程度就算傷廢了，以後只能織些簡單的東西。當老闆報出一個驚人的售價時，我的心中痛唸著：姑娘啊，妳真傻！將一生中最重要的視力，全部轉化成織線的千手律動；如果妳的心中無法內觀鑽石的光采與細緻，怎麼可能只憑設計打樣，就將大千世界的多麗，完美地呈現出來呢？可是妳為了脫離窮困，將最專注的視力，全部凝鍊在這件鑽石般的織品上，雖然留下了一份人間至美，可是也太令人心疼了！
是凡夫是俗子，都不會笨到將一生最寶貴的視力，耗盡在一項看似小格局的目標上；可是這位維吾爾姑娘，卻為生活所需，不惜自傷雙目；無奈的心情是為了脫貧，卻也是一種勇敢，她至少守住了一些人生的大原則。小時候每次念到論語中的「君子固窮，小人窮斯濫矣」，感受沒有很深刻，可是此時在市集望著眼前這一方絢麗，一邊感傷於姑娘的癡傻，卻也為她的單純與勇氣，流下了感動的眼淚。我常常猜想她就是一位菩薩的化身，凡人看不到、體會不到的大千琉璃世界，透過她的痛苦而被呈現出來；她讓任何人只要一睹手上錦繡，心中就會昇起一股崇敬：所以我相信這份的琉璃美織，來自千眼所見，來自千手所織，千手千眼而成，此心非凡心，此物非凡物。
夠癡夠傻，才能在一生中造就一份可以流傳的偉大；而吐魯番地區，就是這樣類型傳奇的誕生地，它更是菩薩庇佑之地。遠在維吾爾姑娘之前的西元七世紀，玄奘大師也在此創造了一份橫貫古今的傳奇，論癡道傻，他是中國歷史上的鼻祖。當他穿著袈裟，背著經筴，從長安城門走出第一步，準備穿越絲路、沙漠、戈壁、冰川與高原時，沒有人相信他可以活著回來。今日我們看到許到登山高手攀登五千米以上的高山，帳蓬邊累積了無數的補給物資與科技裝備；或是今日我們看到一群人跨越沙漠時所需的駝隊與足夠水糧，在玄奘的那個年代，他一點都沒得到，可是他就用兩條腿這樣走出去；既使從今日的探險標準來看，那真是死路一條，更何況當時。我相信唐太宗李世民、文武百官與長安城內的高僧大德，在向玄奘揮別的那一刻，百分之九十九不相信這位唐僧會活著回來。
在吐魯番，一路辛苦走來的玄奘遇到了第一個大魔域 -- 火燄山。火燄山的可怕在於它超越一般認知的酷熱，正位於亞洲大陸的幾何中心點，所有的海洋季風都吹不到這兒，它是天地火爐中的最猛烈燄。玄奘在這兒，白天時穿越億萬年酷熱造就的紅咚焦炭，那似乎是一條走不完的爐渣路。地是平的，可是充滿了石礫，焦燙的石礫；雙目所及，盡是紅魔鬼般的山形。可是到了晚上時，火熱轉成了冰寒，飛沙走石隨時可以奪命，孤立於天地穹蒼最寂寞角落的唐僧，他是怎麼撐過來的？轉換成黑夜的火燄山，更是魔境般的洪荒世界，更是書本中從未記載的恐怖；不論白天或是黑夜，火燄山可以廢人雙目、奪人雙腳，摧折心肝；它的枯頹的山勢一點也不偉大，磚紅般的膚色讓人卻步，可是玄奘卻在火燄山通過了魔域的試鍊，不靠孫悟空、不靠鐵扇公主的芭蕉扇，靠的是一股大無畏的信念，於是他得到了保護。
誰保護了玄奘？如果你有機會站在火燄山腳下，看著眼前這片寸草不生的荒寂，你真的會相信在白天時，宇宙一定要捎來一陣風；在夜晚時，老天爺一定要給他一個防護罩，讓飛沙走石如灰飛煙滅，否則玄奘是走不完這七天七夜的火燄大挑戰。誰能做到這些保護的威力呢？你不由得相信有一份菩薩的神力在庇佑著。
在吐魯番的那兩天，我的腦中一直深思，玄奘是不是神佛的當然保護對象，這使得他不管吃多少苦，都一定能從天竺取經回來。可是站在火燄山的那一刻，我突然明白了，玄奘與維吾爾姑娘的故事有一個共同性，那就是他們都願意癡傻地去犧牲自己的身體感受，去追求一份可以利他、或是可以穿透人心的靈魂改造。因為痴傻是真，因為利他是真，而且歷盡萬千折磨不改其志，所以神佛才願庇佑。
一般人在舒服的國度中，乍聽神佛的庇佑條件是這麼嚴苛，覺得還不如安穩度日算了，為什麼在一生中非要追求一份這麼危險的成就呢？可是捫心自問，你的人生一定比他們幸福嗎？沒有很多遺憾嗎？你慢慢衰老，累積了一些財富，卻變得畏縮，變得怕死；但每天還是求老天爺保佑你，你覺得老天爺會這麼做嗎？更重要的是，你回首數十年光陰，其實每天東搞瞎弄，忙碌到無暇安坐一刻，可是讓自己欣賞的「一生成就」在哪兒？沒有！一件都沒有！而你一樣眼睛老花了、雙腿不聽使喚，就算不提玄奘，維族姑娘都活得比你驕傲、比你有意義。
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？吃虧的、犧牲的、錢賺得沒我多的、被譏愚笑癡的，卻在回顧一生時，比我得到更多的開心自足、更似乎在冥冥間，被菩薩保佑了。玄奘歷劫十九年回長安城後，譯出的佛經至今仍在啟發億萬人的智慧，而唐太宗過世前對於帝國安危的牽掛，肯定沒有玄奘大師的大悲大願來得自在；現代多少汲汲於美麗與財富的時髦女性，在四十歲以後容貌日損之後，如果有機會讓她們親自看著那片鑽石般的錦絨，或許她們寧願拿出二十年光陰來交換。
是你心中真正的理想，必是世俗評價中的癡傻；是你心中單純的堅持，常常會換得紅塵中的遍體鱗傷；可是害怕了退卻了，被世俗的安逸同化，就不能超越自己，感受另一種力量的庇佑，感受到更高層級的視界。那麼就算你身處菩薩庇佑之地，一樣在是在塵世間空轉。
吐魯番的火燄山之下，有一座不起眼的西遊記公園，玄奘騎著白馬與三位徒弟的粗糙雕像陳列於其中，熙來攘往的遊客卻很少光顧；我想，是因為它將玄奘的偉大成就矮化了。所以我還是寧願跑到空曠的火燄大地上，感受當年玄奘的無畏精神；我知道，當年的一陣大雨，澆息了火燄山的體溫；而今日的雨水一點一滴打在吐魯番市集的街頭時，我卻看見一位曼妙的身影從地毯工藝店中撐傘而出，一瞬間抬頭的美目盼兮，讓我強烈地想要衝上前去。
我相信，織出寶石光華的那位姑娘，她的疲傷雙眼在超越痛苦之後，一定會重新看到不一樣的世界。任何一顆勇敢不怕受傷的心，永遠都能透過那一片錦繡，如同敬誦玄奘突破魔域帶回的經典一樣，找到生命的昇華之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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