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投資界工作的時候，最不忍聽到的故事，就是好友出差國外進行「囉秀」(Road-show)的經驗。「唉，八天要去七個國家，常常是三餐都要安排與外國人吃飯，同時進行簡報，有時候為了搶時間，早餐要吃兩次。」這就是投資界為了到海外進行資金募集時所要進行的「囉嗦簡報」，從英文直譯，就是「囉秀」。如此在外國所吃的三餐，不管是松露大餐或是俄國魚子醬美味，最後都是索然無味。因為你必須不斷地講話，同樣的話一天至少講八次，八天下來至少講五十次，胃不搞壞、人不累垮才怪。於是回到飯店已是晚上十一點，直接倒床即睡。
第二天的早晨永遠是被「叫早鈴」(morning call)驚醒。身在海外，有時會弄不清楚人在何方。「昨天在倫敦，此時此刻我在哪兒呢？」冷靜二十秒後，慢慢將行程叫進了大腦判斷區，慢慢確認是在德國首都柏林了。看看時鐘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進行第一場的早餐簡報，可是四肢就是不聽使喚，你毫無動力想要起床，甚至有點想哭的衝動。
早晨不該是這樣的劇本，看不到陽光、聽不到鳥鳴，沒有賴床的本錢；只要一開始起床，就啟動一天八次囉秀的開始。自然在倫敦的二十四小時，沒有機會到泰晤士河畔走走，只能倫敦大笨鐘前待個二十分鐘；當然在柏林的二十八小時，毫無空檔到柏林圍牆舊址朝聖，只能在國會大廈前留影。然後又是一天的早晨開始，七個國家的早晨最後都是一樣的無奈。
我們看到這麼極端的囉秀，感覺十分誇張。但是回想你每一天早晨的開始，又是如何呢？發頓起床氣? 還是一想到要上班，就覺得萬念俱灰？
我最近重讀亨利梭羅 (Henry D. Thoreau)在《湖濱散記》所寫：「早晨，這一日中最值得記憶的時辰。…我們難希望那一天會有任何成就，如果那一天的早晨，我們不是被自己的真誠喚醒，而是被僕人推醒；不是被內心新增的力量與期盼、不是被天籟的迴盪或空中的芳香喚醒，而是被工廠鈴聲鬧醒。」是啊﹗我們該要擁有怎麼樣的早晨呢？
我聽說在臺東海邊有一處民宿，它只訴求一點，就是保證早上你是被海風喚醒，訂房者趨之若鶩。因為此生能有幾次睡在海邊，窗門全開，然後在晨曦初露之際，讓海風清清拂醒呢？這麼簡單的事怎麼變成賣點呢？唉！我們多數是在冷氣房間內迎接早晨的，哪可能「被天籟的迴盪或空中的芳香喚醒」！
睡眠，是一種淺層的死亡；在早晨甦醒，是一種重生的開始，非常重要的開始。可是我們每天就像機器人一樣地起床，或是在黑暗密室中躲著不想出來。自然地，借用梭羅的話，我們不是被不是被大自然叫起、不是被自己的真誠喚醒。於是當我第一次聽到「起床氣」這樣的說法時，有一股悵然，覺得不必與孩子們一般見識。但是慢慢我發現許多人敘述每天的「第一時辰」，卻毫無幸福的表情，我就知道該與大家好好來面對「早晨」這個偉大的議題了。
孔子曾說：「未知生，焉知死。」一個人在睡醒之後，於早晨甦醒過來，他確實也不知道是怎麼醒過來的；正如一個人在晚上入睡，最後是怎麼睡著的，他也並不知道。一天由醒到睡，就是一種生死循環的設計。俗說：「三歲看小，五歲看大。」相對放大來看，你如何面對雙眼打開醒來之後的一個小時，牽動一天的生活品質再大了。
所以我醒過來之後，通常都會先記得莊淑旂醫師的教導，先在床上活動四肢及眼球，然後提醒起床後一天要面對的大事，最後側身慢慢而起。如此一來也避免起床的動作太快太猛，對腦及心臟的運作造成衝擊。如此我在一天的生起，是帶有覺性的、有節奏的。我觀察過許多人的早晨甦醒，由於時間的緊湊，要嘛就是被人匆匆喚醒，搞到自己像新生兒一樣又哭又鬧；或是被人大聲逼醒，四肢及頭腦迅速由靜態直接啟動，瞬間自己成了機器人，每一個動作都以本能的方式來反應。如此，怎麼可能會喜歡早晨呢？一個沒有機會享受良好早晨品質的人，他如何去熱愛每天的生命呢？
梭羅是熱愛生命的，他渴望活好每一天，所以在每一天入睡之前，他就許下美好明天的願望，他也會努力去實現。所以他才能「被自己的真誠喚醒」。梭羅說明了一個重點，美好的早晨由前一晚的準備開始。
我們共同都有過一個經驗，那就是在學生時代，前一晚如果你將作業寫好、考試的部份唸完，或是該穿的制服鞋襪準備好，然後不熬夜，那麼第二天早晨的起床，通常是你的睡眼自然感受到晨曦的變化、耳朵聆聽到天籟般的鳥鳴、或是鼻聞初露風吹的花香而睜開，此時你的內在知道一切都是準備好的，你將誠懇面對這一天，於是你的起床是優雅的，帶有明白的智慧。甚至這樣的起床是有力的，那是內在知道一切完備—今天好好一搏—的強大力量。這就是梭羅對於早晨開始的期待，百年後讀來歷歷在目，堪為先知。
前一晚的準備，猶如前世為今世的準備。前一晚的每件事就緒，讓我想到在生命的長河中，每一段生命的品質是一路被影響下來的。前一晚帶動今早的喜樂，再牽動一天的起伏；而日日累積的生活品質，影響我們走向來世的格局。
或許我提出的觀念比較與佛教契合。但是只要前一晚好好準備，不要像現代人一樣地熬夜與上網，然後把第二天早晨的平靜喜樂搞砸掉，那麼美好的早晨真的可以期待。現在人的焦慮與憂鬱，很多都是從匆亂或是無助的早晨開始，雖然雞生蛋、蛋生雞，到底源頭為何已不可考。但是回頭仔細體會梭羅對於早晨的期待，我是感動的，那是美好生命的鑰匙；它由前一晚的準備開始，但是開花在早晨。生命是連貫、醒睡也是生命的連貫。
給自己一個美好的早晨，對於那些搞砸自己一天開始、又吵又鬧的人，不要與他一般見識。但是等到一個寧靜的午後，告訴他有關梭羅的提醒。或許總有一天，他會從前一晚的睡前開始準備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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