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個既得且失的美麗故事，它橫亙將近七百年的浩瀚時空，早就已經超越了「百年孤寂」的層次。它是一個進行中的遺憾，很難圓滿，傷感之餘，卻讓人的精神層次大幅躍升。
不過暫時要從遼闊的歷史時空偷閒一會，先來欣賞西方美術中的印象派畫風。眾所皆知的莫內、雷諾瓦及梵谷，他們所精心描繪的陽光視野，在臺灣有著廣大的愛好者。而莫內所畫的睡蓮，更是寫意中的魔幻。莫內到了晚年時，雖然為白內障所苦，卻開始專注於大型的畫作，將睡蓮、水草與池塘的光影變化，完整呈現在二公尺高、十公尺寬的畫牆上。如果能親自來到法國巴黎的橘園美術館，站在原作的巨牆面前，你會覺得全身融進了一個奇妙繽紛的水域，你是蓮，也是那陽光下的每一筆彩墨。
想像如果莫內在晚年犯了失心瘋，將大幅巨作燒了，而你正巧在一旁，急忙從火場中搶救，結果畫作一分而二。你被迫帶走了一部份，直奔英國，另一殘份來不及帶走的，只好留在法國。經過百年之後，猜猜會發生什麼事？似乎，這兩截的畫存在一個共同的記憶，想要試圖去重新合體，不管這中間存在著多少的人為障礙，也擋不住斷畫相互的呼喚。這樣的故事精彩吧！
偏偏這樣的情事不是發生在莫內的畫作上，而是在元朝畫家黃公望所繪的《富春山居圖》。是的，這是一個屬於中國人的故事，臺灣意外扮演了關鍵的角色。
在中國美術史上，黃公望 (西元1269 ~ 1354) 名震中外，奇妙在他是一位道士，他也並不是一個早慧的畫家，年屆五十才開始作畫。他以浙江富春江為背景的巨作《富春山居圖》，是到七十八歲時，為了贈畫給師弟「無用」道人，歷經三、四年慢工細活才畫成。
畫作誕生的三百多年後，輾轉落入一位癡畫的收藏家吳洪裕手上，他每天都要一展長軸，望盡畫中富春江上的峰巒起伏才肯入睡。吳洪裕臨死前，竟然要這幅畫一塊焚燒殉葬，還好在火燄中及時被侄兒搶救出來，但畫作以1:12的比例燒成兩截，兩截中連的一小部份已成灰燼。數百年來，兩截畫的命運大不相同，最後分別在海峽兩岸落腳。原畫13分之12長度的那部份，進入了臺北的故宮博物院，稱為《富春山居圖-無用師卷》，剩下殘餘的那一截，最後流入浙江博物館，重裱之後改名為《剩山圖》，十分名實相符。
在兩岸對立的年代，行家們在臺北看著《無用師卷》，雖是氣象萬千，但有缺憾，因為當年黃公望在畫首就直接以壯闊的山勢來開場，而不是先以平林淺灣來鋪陳。這就好像聆聽交響樂，第一小節就是氣勢磅礡的大合唱，之後才進入舒緩的慢板。在臺灣《無用師卷》先映入眼簾的，正是慢板的開始。《剩山圖》雖然無法以長度取勝，但它就是大師當年運筆的開端，要是兩畫合璧，整體格局料想必定如波濤起伏般動人心弦！但就是無緣一見，徒嘆奈何啊！。同樣地待在浙江老家的那一小截，不展出還好，一出現就是引起一堆觀眾的慨嘆：遺落在臺灣那長長一段的期待，太龐大，完全無法憑空想像！
十年前我初次在書中看到《無用師卷》時，並沒有驚豔的感覺。因為相較於許多畫工繁複，巨石磊立的中國山水畫來說，黃公望的畫風過於簡單與樸實。可是隨著人生的歷練日益積累，竟慢慢能從大師的長卷開釋中，感受到一股大氣，以及一抹清新的江山之美，它畫中的神韻開始與我的氣蘊相互結合。
2011年六月，海峽兩岸簽署了備忘錄，《剩山圖》終然可以來臺與《無用師卷》合璧。雖然兩截畫作都已各自裱褙，無法真正貼合在一起，但是在六月六日我親臨現場時，先看到《剩山圖》的真貌，驚喜於大師的起手式是如此不凡，然後向左邊移行三公尺，接著看到《無用師卷》，我真的有一股想哭的衝動！現場江山如畫的視野雖仍被截斷，但只要視線向右一望，《剩山圖》立刻提醒著：我在，為了讓你完整於此時此刻！兩畫並沒有誰可以說「你是我的一部份」，只有合在一起，才是黃公望大師當年眼中真正的富春江。
在觀畫現場，我不斷貪婪搜索著畫中的每一個可能隱藏的暗號。慢慢我回過神來，開始欣賞畫中的簡單、清澄。世俗的太豔，容易引起別人的醋意。可是江上清風之美，山紋如鳳眼之麗，讓我在直視之際，頓時虔敬了起來。要能夠美到剛好，不引起他人的嫉妒，不容易啊！
世間評論《富春山居圖》時，常以「秀潤淡雅」稱之。加上它又凝聚了黃公望對人生境界的投射，使得一般人在品論此畫時，不容易出現跳躍式的反思。人間最清美空靈之處，未必是心淨的極致。反而會引動癡心人的強烈佔有念頭。吳洪裕在病榻臨終前，仍要看到雄雄火燄吞進《富春山居圖》，才願含笑九泉，這是多深狂的佔有慾啊！所以當我駐足在合攏圖前，似乎聽到一首與自然之聲相契合的交響樂，卻也感受到淡雅的《富春山居圖》中隱藏，那足以勾攝靈魂的魔力。
離開兩畫的近距離觀賞之後，我在出口一端，遙視《剩山圖》千里相奔陪伴《無用師卷》的溫馨。可是兩個月後，它們卻又必須分開了。不該分開的，就算失離數百年，依然呼喚著結合；期待再結合，相遇卻是如此曲折，然後又是另一次的分離。感傷於世間力量不容它們永遠的攜手，相交於今日，必須殊途於明日。難道是必須承受了命定的分離，才能各別活得更自在嗎？
回到原點，就可以期待下次的重逢。一水富春江容得了兩顆癡情的心，慢慢等待更動人的相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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