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退休了！這怎麼可能呢？歷來皇上只有駕崩，沒有退休。就算是亡國之君，也多半沒有好下場，例如明朝末年的崇禎皇帝，就在李自成攻破北京城之際上吊自殺。很難找到可以退休的皇帝。
1959年九月，台灣剛剛面臨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水患「八七水災」。遠在中國東北撫順的一個戰犯管理所中，所長熱情地對五十三歲的溥儀說：「經過了十年改造，你已經有資格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了，政府即將特赦你。」溥儀，也就是大清王朝的末代皇帝，冷冷地說著：「不可能。」
溥儀的全名是愛新覺羅•溥儀，所以「溥儀」是名字，溥字代表輩份，不是姓。在這位皇帝的一生，所有的美好都變成幻夢一場；無盡的榮華都淪為一瓦不留。他不再相信會有好事降臨，寧願冷漠地相信自己被世間遺棄。這時他已經被關了九年四個月，無妻無子，生命隨時可以劃下句點。
三個月後，溥儀終於等到了特赦令，中共安排他到北京植物園工作。這樣一來，他可真的搞不清楚該如何走下去了。因為「皇帝使用手冊」從未交待過皇帝一旦變成平民老百姓，該如何活下去？溥儀必須解決這個難題。讀者會覺得很奇怪，他明明有新工作了，哪算是退休？其實溥儀一生最明確的工作是「當皇帝」，他會被抓被關也是因為身份曾經是皇帝。現在他被派到植物園當園丁，每天對那些花花草草澆水而已，這不正是退休嗎？
溥儀的退休安排得不錯，還被安排去進行一些文史整理的小事。他在戰犯管理所就已經寫出「我的前半生」一書，現在他變成平民，反而沒什麼事好寫。當日子不再有尊榮、欺騙或是悲憤，溥儀在植物園面對草木有情，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輕鬆。可是與他相處，有一條底線不能去碰，就是不要提到他曾有的皇帝身份，那是他一生苦難的源頭；甚至當對方的話中有酸意時，溥儀在無力回嘴之餘，會激動地認為皇帝資歷是他一生難以磨滅的恥辱。
的確，任何人只要認真去看溥儀「我的前半生」，沒有人不會替他難過的，這樣的皇帝不做也罷。所以溥儀的退休，絕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。退休，是末代皇帝終於可以平凡的開始，而「平凡」就是他的退休期望。
1962年溥儀初進北京植物園時，最主要的工作是往水缸注水，水放滿了，今天的工作也就結束了，可是別小看這檔事，溥儀可是手忙腳亂。更有趣的是，他在穿衣服時，常會將扣子上下扣偏，讓身旁的同事感到哭笑不得。沒錯，溥儀是個生活白癡，但這也怪不得他。我們身邊也有很多人是大老爺當慣了，平常的生活都有人打理好，可是等到退休時，終於發現很多事要從頭做起，或許說，這才是真正的生活。56歲的退休皇帝在體驗老百姓的日常工作與作息中，找到了一股想要成長的動力。
在植物園工作的第三年，五十九歲的溥儀與護士背景出身的李淑賢小姐結婚了，兩人相差了十九歲，但是意外地感情很好。溥儀是皇帝時，女人是玩物，他完全不知什麼是真心真意。可是遇到李淑賢，溥儀在平淡的相處中，初次體驗到俗世夫妻的快樂。我在翻閱文件中，看到一個滂沱大雨的下班時刻，溥儀撐著傘去接太太下班。他看到眼前有個水窪子，擔心萬一淑賢沒看清楚，匆忙中踩了下去可就得污了一身泥水，溥儀乾脆就站進了水坑中；看起來很笨拙，但卻真情流露。以前在宮中，這是太監才會做的事，現在溥儀為心愛的人而做。
可是在李淑賢還沒走進溥儀的世界時，有一段小插曲。溥儀解除戰犯身分之後，終於可以自由地在北京拜訪諸親友，大家紛紛要替他相親，看來看去，每一位女士的背後都可以追溯到滿清皇族的血統，溥儀可生氣了。
「為什麼這個女孩會與醇親王有關？」
「您是皇上，再婚總要找個皇族出身的啊！」
「我已經說過多少次，我已經不是皇上，是個踏踏實實的公民。這些我不要！」
最後親友們妥協了，幫他介紹了護士身份的李淑賢，溥儀一聽就有好感。溥儀的決定是勇敢的，不願擇偶再度成為一種「選妃」的鬧劇，他要一份實在的感情。
回歸實在的溥儀，身體好了許多。他自述以前錦衣玉食、妻妾環伺的時候，整個人是虛飄的，嚴格來說，他的身體是在那時搞壞的，特別是腎疾。可是1962年與李淑賢結婚後，由於生活很規律，沒有任何虛妄的念頭，使得溥儀自覺整個人健康了起來。他雖然不喜歡人們提到自己的舊身份，但街坊鄰居問起清宮舊事，他還是津津樂道。他還曾挽著淑賢的手去看電影，一點也不害臊。慢慢地；溥儀成了一個慈祥、退縮又真誠的「歐吉桑」。
今天回顧溥儀的退休生活，要恭喜當時的社會環境是在保護他的。首先，中共的高層認為他已被改造成功，何必再為難他！曾有人提議派溥儀到故宮服務，直接就被高曾否決了，這擺明是羞辱嘛！其次，沒有人可以再度利用他的舊身份去玩「東山再起」的政治遊戲，人們也儘量配合不去踩觸溥儀內心的那份痛。當然，最關鍵的是溥儀的自我調整，願意努力去獲取平常人可以擁有的「實在」感覺；在我看來，這才是溥儀精采自我的開始；以前嘛..只能算是精采的假面人。
從1963年到1966年的這四年，溥儀明白了人生的豐富與有趣，那正是皇帝高度所永遠看不到的世界。但溥儀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來支撐著他，三十五年的宮廷荒誕歲月，他搞壞了身體；在戰犯管理所的十年，絕望也啃蝕了他。最後的致命原因起於衰弱的腎臟，終於在1967年10月，末代皇帝過世了。在人生的終點，他有眷戀，說了：「我還想做好多事！」
我無意美化溥儀的晚年，但是可以強烈感受到：他在品味著此生不完美中的最後美好，他算是快樂的退休皇帝。不論他的人生前半場有多少的顛簸或是不堪，在退休後透過反省與學習，重新去調整自己失衡的過去。終於，他從可以被利用的身分中脫身，從世間的無情與冷漠中脫身，開始懂得分享與照顧。至此，他的人生終於在有情世界開花了。
溥儀沒有寫《我的後半生》。在此，我替他開了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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