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8月8日大陸選手傅園慧在參加巴西里約奧運女子100公尺仰泳半準決賽時，因為一句「沒有保留，我已經…用了洪荒之力！」引動了中國民眾的驚喜。後來在決賽獲得銅牌，看著她開心領獎牌的燦爛笑容，對照中國大陸過去「金牌至上」的迷思，她可能是全中國最快樂的「天下第三」
我開始想起七年前走訪西湖時的一個念頭：如果有機會評分杭州的美，在中國所有的城市中，我會給它如何的排名呢？ 那正是第三名，帶著一個很美的原因。
十月傍晚的杭州，西湖的煙雨夢幻慢慢地沒入一片漆黑。在夕陽最後的一道餘輝中，我走進了一處以古泉為主體的景點。一里長的林間石徑，卻有著千壑松風般的清涼送迎。每一步向深處走進，暮色就更深一層，內心的安寧卻也多一分。夜幕全面籠罩的最後時刻，我看到了右手牆緣上烙印的大字：「天下第…」，還來不及在心裡讀出第四個字時，本能的反應告訴我，一定又是自封天下第一了。
第四個字確實讓我愣住！不可能的事竟然發生了：我站在這一面五大字的牆前，靜默許久，內心翻騰不已。一秒之前天有餘亮，此時萬籟俱靜，只剩我在心中讀著：「天 – 下 – 第 – 三 – 泉」！
瞬間，時空凝結了，我沒有被黑暗吞蝕，而是在「三」字面前融化，融化成一陣清風，飄動在林間，喜舞在夜中的每一個寧靜縫隙。
小時候我很喜歡看古龍先生的「小李飛刀」這一部小說，小說中提到主角李尋歡的飛刀是「例無虛發」，可是在當時武林的英雄榜排名上，他只是第三名，硬是有兩個人的功夫比他強，可是李尋歡一點也不在意。年輕時我總是想不通，為什「小李飛刀」只是第三名呢？三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得到答案，只知道前兩名高手，在小說中一點份量也沒有。
商場上常聽到「老二主義」，跟著成功者的步伐走就好了，這樣可以省去許多嘗試失敗的風險；職場上的「老二主義」，是指凡是不要強出頭，看對風向才放手表態，這樣才是明哲保身之道。可是在企業競爭的實戰中，常發現第一名賺大錢，第二名損益兩平或小有盈餘，第三名賠錢的現象。不管怎麼說，第三名似乎討不到任何便宜，但是杭州名景「虎跑泉」，為何只封自己是天下第三泉呢？
在黑夜中，我仍一步一步向泉水的源頭走去。此時想著杭州、想著紅塵、也想著自己的一生。千千萬萬人來到杭州，是為了休閒；但是萬頭鑽動於雷峰塔頂、千帆疾行於西湖十景，日飲龍井茶，夜宴魚蟹席，也許眼界之貪、口腹之欲是得到了釋放，可是釋放之後可能再度勾起另一個期待，一時的滿足帶來另一種的不滿足，於是在紅塵之中，走過杭州，下一個也許是武漢，也許是桂林，天下最棒的地方我都要去，匆匆造訪之後，回到自己的家中，回到名利場中，發現困住自己的人生課題依然沒有解，一路走來的休閒，並沒有真正讓你的身心安樂釋放。
帶著感慨，終於，我走到了泉水的源頭。仰望天空，遠方城區的喧囂霓光，為參天交掩的枝葉伸展提供了依稀光源，抬頭上望，但見樹巔以雪花結晶般的排列，開展於我的星空視野。心緒愈來愈沉靜，起初是如風入林的感受，漸漸地，我感覺有股清泉在心中靜靜流動；起初這兒的寧靜具有一種禪定的力量，後來一種脫胎換骨的明白，終於發生了。
因為就在此時，隨行一位具有大智慧的長者在泉井之邊對我說：「大煊啊！在人生的舞台中，你會慢慢發現世界上有兩種人是最辛苦的，一個是始終要拿第一名的人，另一個是最後一名的人。前者會讓人心力交瘁，甚至於在做事方法上走極端；後者則是被壓在最底層，不知如何翻身。所以記得我的話：第三名就是第一名；第四名就是第二名，原來的第二名就是第四名，原來的第一名就是倒數第二名。」
我驚訝地望著長者，警然地思索這種從來都沒聽過的排名邏輯。第三名就是第一名，原來的第一名就是倒數第二名！這真是顛覆性的思考方式。「不管是人生哪一種層面的競賽，保持在第三名，這是你的實力展現，也儘可能讓你的內心自在，如果不小心掉到第四名，那也沒關係，它是我評價中的第二名；可是如果你拿到了第二名或是第一名，要把這種美好視為一種無常，視為自在人生的禮物，不要執著。第一名太辛苦了，生命也不是只有這一件事值得去操勞努力，更何況是一直維持下去！你自己不就是一個慘痛的例子嗎？」
在我的職場生涯中，追求第一名始終是很重要的一件事。所以當我兩度獲得台灣金融投資界的理財績效第一榮耀，沉醉於自己所創下無人能超越的紀錄時，我愕然發現自己被推上了一個致命的舞台，我開始害怕不能維持第一名，害怕失去第一名時，所有的競爭優勢與名位薪俸，都會隨之土崩瓦解。於是，維持第一名，開始變成了沉重包袱，內心不能自在揮灑之際，我發現工作中的創意與鬥志慢慢消失了，取之而來的是恐懼以及無盡的恐懼，於是一切都開始走樣了。最後，我喪失了第一名，更同時喪失了健康、名位與婚姻。
只有坐過第一名的寶座，才會發現榮耀的興奮是如此短暫，可是想要永續下去的急切心情，卻是漫漫長夜的煎熬。這種痛苦，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。而在維持第一的當下，有時不完全是名利心在驅使，更時常是因為團體或是家族的期待在「溫柔相逼」。於是拿不到第一名，變成自己丟臉、家族扼腕、單位汗顏、或是國人蒙羞，壓力之大，不僅讓「亞軍」變得一文不值，甚至有時會讓人想要尋短。當年我在失去第一名的情緒低落中，真的曾經興起「一死謝罪」的念頭，那種心頭的折磨，真正像是處於倒數第二名的際遇，甚至比最後一名還要糟糕；至少，最後一名是不會再壞下去了。
我終於知道「小李飛刀」為何只在英雄榜排名第三了，因為他是真正實力穩健的第一名。當前兩名不斷成為各路英雄的挑戰目標，因而不斷換人之時，李尋歡不經意的例無虛發，反而令人心生敬畏，卻又不想刻意挑戰他；因為打敗了他，充其量也只是第三。於是武林排名的第一，每一個人都維持不了太久，成了「無常」的最佳示範。
寧靜的虎跑泉，其實是相傳有兩隻老虎在此「刨」泉，因而才會有股生命力的律動；虎跑泉相傳也是濟公活佛圓寂之地，深幽禪意，讓人在此仰望天際，覺得有一股靈光的能量如泉湧動。所以當大智慧的長者輕拍我的肩膀說：「永遠要記得保有二十歲年輕人的幹勁，可是要有老和尚的頑皮與智慧，這樣去維持第三；如果你以平常心去努力，還是可以拿第一，但是要記得那代表什麼？」我們共同應答著：「自在人生的禮物！」他笑著說：「這樣，你在杭州就真正享受到休閒，你的人生也就可以慢慢領悟什麼是自在輕盈了。」
西湖美，世人回憶起西施更覺得美，所以驚豔於杭州；但是暮遊於虎跑的「天下第三泉」，於林間涼風之間，透過筆墨大字的修為境界，讓我體驗到隱藏於杭州一隅的寧靜之美，與懾人的心靈解脫力量，更讓我對於杭州的美，產生一份虔敬之心。中國哪兒最美，我不知道；但是天下第三，杭州應該不會拒絕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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