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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011月,我在內蒙古黃河上游轉彎點附近的一個村落旁蹲下身來,摸著地上被白灰覆蓋的貧瘠土地,「這兒的地都鹽鹼化了,種不出什麼東西來。」地陪回答我時,也無奈地表示毫無對策。在這塊將近一個台北市面積大的無人帶,一片荒蕪,只有黃河在遠方流過。

 

回台灣後,我將照片分享給友人,其中一位說著:「100年前台灣嘉南平原的土地,比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。那時到處鹽鹼化的旱田,充其量只能想辦法種種花生與甘蔗。還好有八田與一這位工程師完成了嘉南大圳的水庫與灌溉計劃。據說他的銅像還被保留在台灣的某一個角落。」

 

怎麼可能有一位日本人至今還可以得到許多台灣人的尊崇呢?甚至他的銅像得到特定的保護呢!我開始對八田與一先生的故事充滿了好奇。「你聽過美國的胡佛水壩、埃及的亞斯文大壩,他們都是世界級的水壩建設,可是你可能不知道為嘉南大圳而興建的烏山頭水庫,在1920年代籌備興建時,它的規模是世界第三。只是這個完全由日本人對台灣所做出的貢獻,在後來我們的仇日教育情緒下,完全被冷落了;現在45歲以上的老師,很多人都完全不知道這件事。」

 

時空移轉,我看到了一場熱血沸騰的爭論場面:

 

「原來不是計劃只要灌溉七萬五千甲的田地嗎?為什麼現在一次修正到十五萬甲?這樣預算暴增下來,總督府會受不了!」八田的長官完全無法想像新的修正案。十五萬甲的田地涵蓋了今日雲林、嘉義與台南共五縣市的平原,在此之前,只有零零星星的灌溉水源。

 

「長官,你聽我說,原先的計劃確實是七萬五千甲。但請容許我不從工程技師的角色,而是從農家子弟的心情來說幾句話。務農十分辛苦,在貧窮的深淵是很難翻身的。你想想在同一片大平原的土地上,將來有一半的七萬五千甲可以得到穩定的水源灌溉,從貧田變成良田,進而成為富田;可是卻也會有另外的七萬五千甲永遠陷入貧窮。將來貧田與富田都在同一塊平原上,命運卻大不相同,長久下來,會引發社會嚴重的矛盾與對立,這不是建設的長遠之道。」當年32歲的八田激動之餘,長官也在開始深思這個未來的地雷。

 

「我知道既使是七萬五千甲的灌溉計劃,在日本國內都是空前之舉。可是這麼偉大的機會,一生也許只有一次,不趁這次一舉完成十五萬甲的計劃,另外一半的農家還等到下一次的機會嗎?國內不是需要更多的稻米嗎?這樣做長遠來看,對農民、對日本國內的物資供應都是好事。」八田終於說服了長官,隨後長官呈報的計畫也打動了總督府。

 

1919年八田技師所處的那個年代,日本人是高高在上的,台灣人普遍不相信日本對於台灣這塊土地會投注真正的心力。但是對於八田來說,他對於工作的核心價值,有著非常清楚的堅持,就是土木技師應該跨越國界,善用自己的技術能力為人們謀求幸福,不管是為日本人還是台灣人。更重要的是在關鍵時刻,八田發揮了他對社會的關懷,不願

因為他害怕了、自限格局,使得他眼下明明可以照顧到的人,一半卻淪

入貧困。不趁這次,將來誰會在乎這一半人的幸福呢?

 

我們還沒開始認真介紹八田與一的生平,但是先讓大家明白他在關鍵時刻的勇氣與眼光。不要自困於八田的日本人身分,他比很多的台灣人,更用心為台灣謀求萬世太平的福址。不識八田,枉為台灣人。

 

201010月的一個下午,我站在台南烏山頭水庫的壩頂,這兒是一條很重要地理分界線,一邊是嘉南大平原,一邊是挺在山脈邊緣,無數山嶺被淹沒的大水庫。這個水庫從空中俯瞰,千百水線上的山頭,宛若珊瑚點綴於碧綠潭水之中,因而也被稱為「珊瑚潭」。我站在高度65公尺的壩頂,看見中央山脈將一個大湖迎面送來,這條長達1270公尺的壩身前緣如何頂得住驚人的水勢壓力呢?

 

「我要設計的壩頂,會有一個三百公尺長的緩降坡,才會到達真正的出水口。」八田似乎在我身旁進行簡報,1919年的他,剛完成桃園埤圳的工程,總督府就急忙再派給他兩項重要的任務:一是評估在日月潭建立大型水力發電廠的可行性,二是為了補足日本國內稻米產量的不足,要設法改良嘉南平原的灌溉問題,尋找一個合適地點興建水庫。第一個問題很快就達成共識,但是要在哪裡建水庫、如何建、要建多大,就成了考驗八田的問題。

 

我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大平原,雖然不具備土木工程的專業知識,但是細讀目前留下來的工程介紹,發現眼前三百公尺的緩降坡,的確是結實壩身的一部份。我興起了一個念頭,要用跑步跑完這1270公尺的壩頂。沒想到進行500公尺之後,先是微雨,接著竟快速發展成為模糊視線的傾盆大雨,我遂在600公尺的標記處停住了。雨中的烏山頭水庫在黑雲壓境之下,無數美麗的珊瑚山頭,頓時成了呈現矇矓的神秘國度。而在90多年前,這裡卻還是一片片茂密的森林。藏在裡面的,不是美麗溪水與瀑布,而是瘧疾與霍亂。八田與夥伴在森林內穿梭四個月,在服用抗瘧藥物的奎寧之後,每天考察的工作時間長達16小時。

 

回到臨時工寮的八田,他還會計算將來水庫建成後的引水道長度,最後發現總長度竟然是半個地球,「將來,整個嘉南平原將會佈滿密如蛛網的水道!」這不僅是一個屬於台灣的奇蹟,更是一個多麼大的善業啊!很多人說八田再優秀,也還是為日本殖民政府效力,剝削台灣的資源,這是以偏概全!從八田堅持灌溉面積從七萬五千甲提高到十五萬甲,從壩身嚴謹的設計,最後到堅持家人不畏瘧疾,也要住在工地,讓他可以安心奮鬥十年,八田的角色,已經明顯超越了日本總督府及台灣人民對他的期待,也許,八田是來台灣報恩的。

 

八田與一技師在1930515主持了烏山頭水庫的給水典禮,六個出水閘門瞬間開啟,大水疾速流向平原上的綿密圳道。農民彷彿聽到了大雨隱隱敲擊大地,再慢慢彷彿是雷雨撲來的轟隆,可是日正當中啊!何來急雨,聲音愈來愈逼近,他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。

 

嘉南平原農民在過去三百多年缺水的歲月,他們的祖先從未聽過水流如萬馬奔騰似馳騁,這樣的聲音記憶不存在於後代基因之中。於是當遠方數十公里似雷似雨的大地騷動,讓他們恐慌!面對完全沒聽過的聲音,哪來的對策可言?就算他們想要逃跑嗎,又能逃到那裡去呢?驚魂未定之餘,水流已經佈滿了大平原上總長一萬六千公里的圳道。世代挑水的農民終於相信,他們的下一代將與平原的水藍小徑共生共榮,不用再用數十年的苦力與汗水去換取幾桶的井水。從空中俯瞰,嘉南平原的每一條血管開始甦醒,終於可以運轉出一個富庶的未來。

 

我在大雨時刻來到了水庫的出水口,當時不是灌溉季節,六個出口閘門僅須開啟兩閘即可。回想在1930年水庫啟用的那一天,八田技師後方不遠之處,樹立了一個「殉工碑」,134位殉職的員工及家屬的姓名不分台籍或日籍,依殉難時間的前後排列,令八田技師百感交集。這一年42歲的八田,回想20年前從東京帝國大學土木系畢業沒多久就來到台灣一展所長,然後回家鄉迎娶當年16歲的妻子外代樹,再一同來到台灣打拚,八個子女也陸續出生,人生似乎一片美好。可是水庫在1920年施工不久之後,有一次在開挖給水隧道時,竟然引發了大爆炸,五十人因此罹難,八田幾乎被打垮了。所謂偉大的工程,在開工的榮耀背後,常帶著血淚斑斑。八田看著眼前完工的出水,心想要不是十五萬甲土地的農民會因此解脫,他真的沒有勇氣面對身後的「殉工碑」。

 

現在距離1930年的水庫完工,80多年過去了,以30年做為一個世代來切割的話,當年跟在父親與牛車後面扶持水桶的10歲孩子,如今若仍在世,也已是90高齡,他的兒子、孫子及曾孫都成長於水庫轟隆放水的響音之中,子孫們已經徹底熟悉了這樣聲音,這些都將會一一錄製在人們的基因密碼之中,你相信嗎?

 

1930年烏山頭水庫完工之後,八田技師與妻子帶著五個子女遷居台北。同一個時間,在日本的一群工匠接受了委託,正在打造八田與一的銅像。

 

八田先前就知道了同仁們要為他打造紀念銅像的事,他攔阻不了,只好與他們商量不要採用嚴肅呆板的立像,改用他的「招牌坐勢」:以右手拳頭撐住微微右傾的腦袋,同時右腿半彎撐住右手肘,左腳平放於地,這正是八田平日沉思時的一貫姿勢。

 

1931年青銅雕像完成了,安放地點正好可以瞭望烏山頭水庫的壩頂。1933年嘉南大圳的灌溉效果充份展現,將八田技師的聲譽推向一個高峰,他到台灣以外的地方進行了更多的考察,留下銅像替他鎮守水庫。19425月,美國麥克阿瑟將軍兵敗菲律賓,留下一句:「我將再回」後,率軍撤守澳大利亞,日軍進駐了菲律賓。八田技師被指派到菲律賓進行考察,他在廣島附近的宇品港登上了大洋丸。58日大洋丸駛進東海,被美國潛艦直接擊沉,八田的人生劃下了句點。

 

八田的屍體在海上漂浮了一個月後,才在日本海沿岸被發現,人們根據漂流屍體上的名片與物件,確認了死者的身份。八田技師享壽56歲,遺體被火化後,骨灰送回台灣,安葬在銅像的後方。八田的肉身入土,但銅像的故事卻才剛開始。

 

1944年日本在二戰後期因為物資缺乏,全面徵收金屬,八田銅像面臨被鎔解的風險。有心人士趕緊將銅像從基座拆下來,秘藏在官田火車站的倉庫內。當地居民都以為銅像永遠消失了。二十年後,銅像被悄悄發現,可是當時的台灣政治氣氛不容銅像曝光,銅像交由嘉南農田水利會秘密保管。1972年日本與中華民國斷交,銅像繼續塵封,直到了1981年,一切風平浪靜,流浪37年的銅像終於被安放回原址後方一公尺處。

 

20109 3日我坐在銅像旁,與八田技師一同望著遠方,眼前是一片草地,然後是一棵美麗的鳳凰樹,再其後就我只跑完600公尺的壩頂。烏山頭,是台灣難得寧靜的一個人文空間,沒有攤販,沒有車流,沒有遊客的喧鬧,它是一片遼闊又深沉的寧靜,所以你可以靜靜地陪伴八田銅像,咀嚼一個造福後世的動人故事。

 

下雨時刻,我站立在銅像遠方,覺得整個烏山頭是八田的,但是也深深感到烏山頭是我的。烏山頭水庫及嘉南大圳是一個會讓台灣人感到幸福的公共財,就算它始終還沒被聯合國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,也將永遠是我們心中的一份驕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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